打造網路口碑起手式應該要怎麼做?

買讚買粉絲數還有效嗎?

新手粉絲頁上路,高粉絲人數有什麼幫助?

臉書粉絲專頁一直是社群經營重點項目,「按讚數」「粉絲數」一直是多數人評估經營成效與人氣的標準與第一印象;而新手電商經營者,在銷售上屢屢碰壁,是投放廣告出了問題,還是客戶對你的粉絲專頁沒有信心呢?

舉個例子來說,對一些消費者來說,「讚」比較多的店家也許比較有可信度;或是「粉絲」越多的餐廳感覺就比較不容易踩到地雷

「買讚」、「買追隨者」是一個很重要的行銷環節,尤其Facebook、Instagram的經營者要透過絕對安全的方式,持續累積粉絲人數,這樣未來進行行銷的時候,就可以留給訪客最佳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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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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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2:該類服務均有下降風險存在,下降是隨時可能發生的,因此保固是格外提供的保障,並不代表保固後就會掉光。如同您購買手機保固1年,1年內也是有壞的風險存在,但並不代表1年後就一定會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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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和粉絲互動 買IG洞察報告-貼文觸及(Reach)
。其實如果能夠和粉絲互動,那麼這就是拉近距離的一種方式,所以粉絲的消息必定要及時的回復,除了需要回復資訊之外,也可以通過遊戲獎勵的方式讓粉絲全部參與到其中,能夠有效增加粉絲的活躍度。

舉行投票活動。 衝IG影片瀏覽量
在做自媒體時,其實也可以選擇一些帶有爭議性的話題,然後讓讀者進行投票,完事之後也可以按照這些投票的資料來做出分析,其實這一種投票的行為對於文章的閱讀量而言沒有任何的幫助,但是卻能夠快速的吸引用戶的參與。
借助節日祝福 增加影片瀏覽人次
其實我們也可以借助於節日的祝福來引發大家的關注,比如馬上就要迎來雙11,那麼也可以在自己的文章中分享,是否準備在雙11中買買買又或者有什麼樣的看法,在文章的最後也可以反問一下讀者,其實這就能夠引發讀者的回答。

尋找有話題性的文章。 衝IG洞察報告-貼文觸及(Reach)
其實在寫一篇自我媒體的時候,往往都需要找一些熱門的新聞,如此才會有更多的收益,因為一些熱門的新聞往往都會和觀點有聯繫, 買臉書個人追蹤數 那麼自媒體人首先就應該把自己的觀點闡述出來,如此就可以吸引其他人來評論,這就能夠有效提升粉絲的人數,當然如果你在尋找到話題性文章之後,根本不知道如何寫文章,不如考慮一下小發貓偽原創,你會發現寫一篇文章的速度更加的快。 衝IG洞察報告-貼文分享(Shares)

遲子建:沉睡的大固其固  又是一個冬天。又是一個冬天中日落的時刻。  太陽像個玩累了的孩子,一屁股沉坐到山下去了。云霓以它宏大、壯闊的氣勢和美麗的姿容,從西南角一直扯到西北角,沸涌了整個西邊天。那云霞紅中間灰,灰中添粉,繚繚繞繞,宛若升騰在大地的一團火焰。  云霞的上面是灰白慘淡的天,它的下面,則是生長著樟子松林的青黛色山峰,山峰的下面是無際的、一直伸向東方的原野。在原野的起點上,興起了一座縣城。  再往東,山巒便兵分兩路地向前延伸著。一路順東北方向起伏跌宕,一路沿東南方向平緩滑行,一直綿亙十余里,兩路兵馬才驟然相接在一起。之后,沒有動一槍一炮,便又拉開陣勢,各抱地勢,盤盤囷囷地向東挺進。  我們要講的這個小鎮,是遠離縣城十余里,正處在兩脈山交接處的葫蘆口似的地方。  它的地勢比較高,站在這里,可以望見遠處的縣城。此刻,這幅巨大的云霓畫卷,就好像飄拂在小鎮腳下的一條方巾。而那座縣城,由于受了天色的影響,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模模糊糊、忽隱忽現地閃爍著。百戶人家的小小山村里,正過著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單調、刻板的傍晚生活。  板夾泥小屋居多,這是小鎮誕生的紀念物;北山墻換上磚的房屋有十多座,屬于更新中小鎮的第二代產物;而獨一無二的一幢大紅磚房,威風凜凜地挺在那里,是上級為這所小學籌建的。它的原因并不復雜,在一次大暴雨的襲擊下,小學校那搖搖欲墜的房子的山墻倒塌了。當時學生們正上課,砸傷了五人,所幸沒有死亡的現象發生。縣里主管教育的同志不得不把這所學校的校長三番五次遞上來的、厚厚一疊的報告鄭重打量一遍,不無慷慨地撥款救“災”。紅磚房猶如鶴立雞群,是小鎮人們的惟一驕傲。此刻,在小鎮的一條幽僻的深雪巷中,傳來了相面人搖鈴的聲音。  嘎吱嘎吱……鈴鈴、鈴鈴鈴……大頭鞋踩雪的聲音和鈴聲交糅在一起,向小鎮的人們進行著最后的乞求和誘惑。  然而,哪一家的大門也沒有再打開。也許是人們對他厭煩了,也許是饑餓的肚皮正在促使人們全力以赴地忙著晚飯,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反正,沒有人再把這相面人請進屋來。他也就像笨拙肥胖、渾身烏黑的北極熊一樣,慢吞吞地步出小巷,踏上公路,心滿意足地拍著腰包下山了。  云霓變暗了,那紅顏色在逐漸減淡,而烏青的顏色卻濃重了,天也更灰暗了。  媼高娘坐在炕沿上,一遍一遍地擺著撲克,她的孫女楠楠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奶奶,餓死了,我先吃了。”  “嗯,吃吧,去吃吧。”  她仍舊在倒撲克、抽對兒。一絡白發飄到滿是皺紋的額頭上。  “對圈,嗯,好,有貴人。再抽一張看看。”  她自言自語著,嘴角掛著掩飾不住的笑意,又抽出一張。  “紅桃尖,好,好!圈配尖,貴人指路,又是紅的,能走通!楠楠,給奶奶端碗飯來!”  媼高娘興致勃勃地把撲克捋在一起,在炕沿上敦了又敦,齊刷刷地裝到盒子里。  楠楠答應著,盛了一碗黏黏乎乎的大楂子粥,遞給奶奶,又從咸菜缸里拽出一截黃瓜咸菜。  她們就這樣開始了晚飯。楠楠吃得很快,她放學時和同學們約好了,今天晚上去劉小娜家看電視。聽小娜說,電視上的人可清楚呢,一蹦一蹦的,有的唱歌,有的演戲,還有的說相聲。她還說那電視就跟她家裝小雞的紙盒箱子一般大,一通上電就能看見人。“奶奶,我上小娜家去了。”“嗯。”“她家有電視,她讓我們都去看。”“嗯。”“奶奶,你也跟我去看電視,行嗎?”“嗯。”“那你就快點吃啊。”“嗯。”  媼高娘不住地嗯啊著,仍然慢條斯理、心不在焉地吃著,她有她的心事。其實,孫女究竟說了些什么,她一點也沒聽進去。  在太陽還有一竿子高的當兒,她聽到了相面人的搖鈴聲。她叫住了他,把他帶進另一家——那使小鎮所有的人都恐怖的魏瘋子家。  他是一個專愛捏老鼠的瘋子。他年輕時是開小火車的,一次,開到與公路交叉的路口,一輛汽車搶道,兩車相撞了。他是遇難人中的唯一幸存者。他從此便瘋了,被送去北安治了兩次,仍然不見有起色。他的妻子被他親手殺死了,兩個孩子由姥姥家接去撫養,這魏瘋子就一個人生活在這里。  他的鄰居就是媼高娘。  剛住進這里時,魏瘋子倒也安靜了許多日。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又犯了病,手里拎著兩只老鼠,連蹦帶跳地跑到院子,大喊大叫,折騰了一兩個小時,一直也沒有人敢上前攔住。后來,他咬牙切齒地把老鼠捏得吱吱直叫,而后哈哈大笑地說:  “啊哈,你再也不能欺負我了,我把你捏死了,捏死了!你這災星,災星!啊哈哈……”  他高高地揮著胳膊,那樣子,簡直像個因為得了勝而發狂的拳擊家。  他就這樣一次一次地表演類似的鬧劇。只要小鎮上一響起這種聲音,人們便趕緊關門閉戶。年老的人說,這是一種會帶來災難的叫聲。只要他一出現,人們便驚弓之鳥似的逃散了。  媼高娘是年輕時就喪了偶的。她的三個兒子都在縣城上班,大兒子把女兒楠楠放在這里與奶奶做伴。她開了一個豆腐店,每天賣豆腐的時候,魏瘋子都準時地站在門口,伸出手,要上一塊。  只有媼高娘敢接近他,他也只聽媼高娘的話。  相面人說,瘋子是小鬼纏了身。因為出事的岔路口旁邊有幾座荒墳,那些小鬼就化成老鼠來出氣索命了,而瘋子又把老鼠捏死了,這樣,附在他身上的鬼氣就更大了,很需要吃一次還愿肉。不然,瘋子就會招惹來所有的老鼠,使這個小鎮都遭殃。  溫高娘雖不十分相信會有此事,可她的心里仍然是咯咯噎噎的。倘若真的,那這小鎮不就變成一個鼠鎮了嗎?她越想頭皮越發麻,心也好像讓麻繩給揪起來了,難受得不得了。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像見了救星,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似的,不停地央求著:  “先生,老先生,快行行好,使個法吧。我們這老骨頭老肉的倒不怕,死也就死了,快爬到黃土邊了,可娃娃們多啊、小啊,行行好吧。”  是的,自從小鎮誕生的第一天起,這里就約定俗成地成了一個老人與孩子生活的世界。那時,有了勞動能力、能自己掙口飯吃的姑娘和小伙子們,由于沒有升學考學之“憂”,都報名就業了,一頭扎進了茫茫的大森林,清林、伐樹,住在男女之間只隔著一張草席的帆布帳篷里。到了該成家的年齡,他們也就自然而然地結婚、安家、生兒育女,他們開辟了自己生活的新天地,理所當然、不無驕傲地做著誕生地的太歲爺。而孩子們再大一些,就送到小鎮上,由父母親戚撫養,直到上完小學。  多少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的。  媼高娘喜歡孩子。由她親手接到這個世界上的娃娃,算起來能編成一個班了。一想到孩子們將要由于一個瘋子而受到連累,嫩嫩的臉蛋將要被老鼠所啃嚙,她就心疼得直哆嗦,她怎么能不乞求呢?  相面人也現出很焦急的神色,嘆了口氣說:  “做還愿肉吧。殺一頭豬,請來男女老少都吃,就把災吃沒了。”  “靈嗎?”媼高娘站了起來,有些疑惑地問。  “心要誠,方可靈啊。”  她依照他的吩咐給了他三十元錢。因為相面人說要由他親手買布,給魏瘋子做個“替身”,到了日子,就把它送走。鬼氣驅散,瘋子也就會好了,小鎮也就會得救了。  幾十年的生活都是在這片土地上度過的。不管它多么的貧瘠和荒蕪,她還是愛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發自內心地愛著。一想到一次還愿肉可以解除還未降臨到小鎮的彌天大禍,她就是做什么也舍得出來的。此刻,她用整個身心,虔誠地這樣想著、做著,為魏瘋子,為孩子,為小鎮。  這“貴人指路”不是清楚地向她預示了這些嗎?她喝著粥,可眼睛卻盯在撲克上。她真的把那相面人當做指路的“貴人”了,她感激他,甚至又深深地埋怨自己給人家的錢太少了。  “三十元,太少了。能買一個小鎮人的命啊!”  她不由又自言自語起來。  “奶奶,你真磨蹭,天都黑了!”  楠楠見媼高娘嘟嘟噥噥地自顧說起話來,不由得生氣了。  媼高娘終于聽進了孫女的話,她連忙笑吟吟地說:“著什么急,大長的夜。奶奶牙口不好,你就不知道心疼?”  說完,她故意繃起臉。  “那人家電視都要開演了,我都找不著座了。”楠楠好不傷心。  這一下倒使媼高娘想起了劉合適家買電視的事。縣里修電視塔已經有一年了,而小鎮的人們卻沒有一家買電視機。并非是人們手里沒錢。這小鎮的老人,幾乎每一家都多子多女,這些生龍活虎的棒勞力,承包之后,錢票子一把一把地往家里捎。況且老人們夏季種個菜,每天也賣個塊兒八角,短不了手上花的。有的人想買,可因為沒有人打頭,不愿意丟人現眼;也有的人認為買那玩意沒用,整天鬧鬧哄哄的,連個清閑勁都沒了;也有的人想買,可卻又舍不得花錢。  媼高娘呢,她是想,錢應該用到當用的地方,不能胡亂花。就說這房子吧,確實是泥坯都掉了,柱腳也朽了,下雨天紙棚直往下漏水。兒子早就說要翻蓋一下,她硬是不肯。一則花錢太費了,二則這老屋多少年都這樣住了,覺得舒坦、服帖,若換個空蕩蕩的大房子,只怕連覺都睡不著呢。再說,這做豆腐的人家,用這樣的小屋最合適,因為驢拉磨時總要把屎拉到地上,雞呀、鴨呀的也愿意往屋里鉆,顯得活活生生的,多好啊。更重要的,是她心里有她的隱秘,常言道:蓋房看位。這蓋房里可有大道理呢,萬一動錯了土,驚了神,地沒了靈氣,人就是活著也不興旺,整天病病歪歪的,豈不是反福為禍,后悔都來不及的嗎?  房不蓋、電視也不買,她心里有她的盤算。可劉合適家買電視,她可是一點也沒料到的,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劉合適是小鎮上有名的拉泡屎也要跑回自己家廁所的人。他無論做什么事,總是挖空心思地想占個便宜,哪怕是一丁點的便宜。人們都說,“吃虧”這個詞與他向來無緣,他的眼珠一轉,就會生出好多道道來。所以,也沒有人再記得他的名字叫劉成貴,人們都不約而同地稱他為“合適”。年輕的與他平輩的稱他為“合適兄弟”,晚輩的孩子都喚他為“合適爺爺”。他聽后,不但不惱,反而高興地對人家點頭哈腰地施禮,不無歡喜。  媼高娘對他的印象很壞。  文化大革命時,他曾告狀說他的鄰居——就是現在的小學校長,是蘇修特務。證據是:他家每天晚間都發出一種不同尋常的聲響,類似電影上發報機發報的聲音。這下可苦了那位干巴瘦的校長,他整日被審訊、批斗,他暗自發誓再也不研究什么無線電了,對那些紅紅綠綠的軟線,東一條,西一根,你是無法對他們解釋清楚的。  兩家子過去本來不錯,連院子都是通著的。夏日時各放一個方桌在地中央吃飯,晚飯后,就合攏起一堆青草,燒出團團的濃煙來熏趕蚊子,天南海北地談個痛快。可是這種日子因此而宣告結束了。老校長進了干校,他的老婆一氣之下,虎著臉率領一家子人把大門外的兩大垛柈子搬進院子,十萬火急地筑起了“院墻”。  兩家相通的平展展的大院子從此便被一垛高過屋脊的拌子給殘忍地切成了兩半。  劉合適叫苦不迭,這倒不是因為他憐憫老校長一家人,而是犯愁這高高的“大墻”擋住了陽光,他家的院子在上午的時候簡直跟牢獄一般。  就是現在,老校長重新走馬上任了,那垛柴禾也還是堅如磐石,巋然不動。記得有一次老校長提議說要把它拿下一些,嫌這“墻”太高,看著也別扭,好像連新鮮空氣都透不過來。這話剛一出口,便被他老婆罵了個狗血噴頭:  “老賤種!好了傷疤忘了疼!”  “墻”西面的劉合適聽此言后,第一次感到傷心了,他吸溜著鼻涕,對老伴說:  “誰知道這都是怎么回事。那時都那么干,我也就隨大流,賺了個老積極的名。我可是一心一意地那么想啊,人家要求咱們那么做呀。可現在,又倒了個個兒,我就是神仙也算不出會有今天啊。”  “你總是吃屎也搶不上熱乎的!”老伴把雞食盆狠狠地摔在院子里。  劉合適蒙著頭,孩子一般嗚嗚哭起來。  他買電視了,他有錢,可誰稀罕上他家去看?  媼高娘連忙教訓孫女:  “別上他家去看,有什么看頭!在家好生呆著,要不幫奶奶挑豆子泡上,明早還要拉磨呢!”  “我不,我去看!你說要跟我去,又變卦了,你糊弄人,我自己去!”楠楠抓過頭巾,氣鼓鼓地推門跑了。  “真是孩子,真是孩子……”媼高娘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著。  天全黑下來了。那條飄在西邊天的大紅方巾讓夜給燒毀了。天上沒有月亮,只有星星在鼓著腮幫唱著那永遠唱不完、也永遠沒有人會聽懂的歌。楠楠小跑著,她一點也不感到害怕。深雪巷中,回響著嘎吱嘎吱的踏雪聲和急促的拉風匣似的喘息聲。她感覺到星星在跟著她一同跑,而且星星總也攆不上她,她總是占絕對優勢地跑在前面。她得意、高興,想對著這條幽僻的小巷喊幾聲,她覺得自己的四肢是那樣活沷有力,她的全身心也感到輕松、自由和快活。她一頭撞開劉合適家的大門,拼命地擠到前面。立刻,她就被這個與裝小雞的紙盒箱一般大的、能有人說話的、靠電來支配的玩意吸引住了。  媼高娘悟了被,湊在十五度的昏黃的電燈泡底下,一邊揀豆兒,一邊想著還愿肉的事。  她算計著隔一天后就把豬宰了,逢個星期天,招來人一起把它吃完了,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她覺得越快越好,因為在沒有做之前,相面人所講的耗子精隨時都可能引起一場災禍。如果說開始時她是著信若疑的話,那么現在,她是確信不疑的了。她越想越覺得那個人的話說得對,她的心也就越著急和發慌;這時,又恰巧趕上一只灰溜溜的老鼠從洞中爬出來,給她看見了。她立刻賠著笑臉,道:  “別生氣,別生氣。后天就給你送吃的。”  果然,那老鼠噌地躥回洞里了。她再也沒有心思干下活去,便又坐到炕頭上誠惶誠恐地擺起撲克來。  電視放完了。一屋子密密麻麻的人潮水般地涌出屋子。劉合適扯著楠楠手,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  楠楠閂好門,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子,她以為奶奶已經睡了。  “楠楠,回來了。”  媼高娘放下撲克牌,打量著孫女:她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抑制不住的興奮和喜悅掛在她彎彎的眉梢和含著笑意的嘴角上。她一把抓過奶奶的手說:  “奶奶,可好呢,電視,什么都有。有養雞的、有打拳的、還有說外國話的呢!”  “我不愛聽,快睡覺吧。”  “奶奶,還有,還有……人和人摟脖親嘴的呢,就是這樣——”  說著,楠楠撲到奶奶懷里,雙手勾住她的脖子,嬌憨地嘬著嘴親了奶奶一下。  媼高娘笑罵了一句:“長大了不是個好東西!”  “那現在我是個好東西!”楠楠毫不示弱地答道。  對著這個只有十歲的小乖孫女,媼高娘直笑得流出了眼淚。  楠楠今天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翻來覆去地骨碌著身子,纏著奶奶給她講個故事聽。  “我給你講個大固其固的故事,可短呢,你保管愿意聽。”那是干澀無力的聲音。  “那就快點講吧。”清脆的童音在回答。  “大固其固,就是咱這個地方過去的名,那是……”  “這個地方過去的名?奶奶?”  “是啊,你爸爸可能都不知道呢。”  “它怎么叫大肚(固)其肚(固)呢?是它的地方跟大肚皮一般大嗎?”  “不是。那是鄂倫春語,它的意思說是有大馬哈魚的地方。”  “嗯,真好聽。接著講啊,奶奶。”  “大馬哈魚鱗黑個大,長在呼瑪河里,可烈獗著呢,一生下子,它就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也聽人說啊。你爺爺那時在呼瑪河放排,在源頭見過許多大馬哈魚死在灘頭上,肚子下的鱗片都被砂石磨掉了。”  “那為什么呢?”  “要找到水旺的地方產子啊,沒游到,就死了。”  “那它死時一定很難受吧,它沒生出子來。”  “誰知道呢。好了,楠楠,不講了,困了。”  楠楠也不再追問。她睜大眼睛向上望著,她什么也沒望見,上面漆黑漆黑的。她便又仰過身子,望窗外,她終于望見了星星,望見了可以消除她恐怖感的亮光,她才敢大膽地打開記憶的閘門,回憶那過去的事……“釣呀釣,大馬哈,長長的竿,彎彎的鉤。誰要喝魚湯,跟我上這來。”  魏瘋子時常在日落時扛著一根柳條棍,上面挑著從衛生所的垃圾箱里扯來的污穢的紗布,一瘸一拐地往塔頭甸子走去。  楠楠和小伙伴總是遠遠地跟在他的后面,悄悄地看他去做什么。  從小鎮往南走去,是一片碧綠的塔頭甸子。塔頭墩上的青草一撮撮茂盛地生長著,塔墩之間有淺淺的水洼。野鴨子和雀時常把窩做在松軟的塔墩上。  魏瘋子每次去都是坐在深草叢中,把竿子插在地上,對著碧藍澄澈的晴空召喚大馬哈魚。一次,他發現了一窩野鴨蛋,他興高采烈地抱了回來,一路高叫著:  “大馬哈變成蛋了!蛋能抱雞了!雞能下大馬哈了!”  楠楠他們就跟在后面,一邊跑一邊吆喝:  “魏瘋子,大傻瓜,坐在草堆釣小魚,釣不著小魚碰了蛋,拿回家去煮煮吃!”  他們飛也似的跑,直跑到他的前面,轉過身來,倒著走,七嘴八舌地對他說:  “你怎么不去呼瑪河釣魚呢?”  “塔頭甸子再往前走就是呼瑪河。”  “那里面才有大馬哈魚。”  魏瘋子停下了,愣了半晌,忽然哭了起來:  “呼瑪河不和我好了!呼瑪河不和我好了!”喊罷,就抱頭狂奔起來。一直回到家中,又拎出兩只老鼠,把它們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在院子里大嚷大叫。  從那以后,小鎮的人們都像懼怕魔鬼似的躲避他。都說他不但瘋,而且讓鬼迷住了,雖然說誰也沒見過鬼。  楠楠奇怪的是魏瘋子為什么總捏老鼠。他屋子里的老鼠為什么那么多呢?他現在怎么不釣大馬哈魚去了呢?是冬天的緣故嗎?他怎么不常鬧了呢?  星星仍然鼓著腮幫在唱。可楠楠一點也沒聽進去。映襯星星的還是那藍黑藍黑的天幕。  她又想起了懷德叔的話。懷德叔是和魏瘋子在一個車輛段工作的。去年他來小鎮上買秋菜,說魏瘋子在出事的那天早晨,曾對他講,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許多老鼠圍著他的身邊轉,恐怕要遭災呢。可不是,那天真的出了事!  楠楠想,可能出事的時候魏瘋子一下子就想到老鼠了吧?他現在可能還唯一朦朧地記著那件事。他總捏老鼠,一定是因為老鼠給他帶來了災難;他家鼠多,一定是他發狠把它們都養起來,然后再親手把它們消滅掉。是這樣嗎?  她想得不耐煩了,就轉過身,睡了。  大固其固的夜,多沉靜。風兒不吹,樹兒不動,鳥兒不鳴。塞滿了雪的大山靜穆地立在那里,立在這廣漠的蒼穹之下。  又是這樣的一天過去了。  星期日終于到了。  一大早,媼高娘就請來了殺豬的。十點左右,小屋里就到處都洋溢著煮肉的香氣了。她今天像給兒子娶親一樣的高興,請來了一茬又一茬人,又感激非常地把他們送出去。她覺得孩子們得救了,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瘋子也該好了,該過正常人的生活了,鬼氣消散了,小鎮復活了!  是的,太值得了。一頭豬,換來了這么大的收獲,使得人們都高興起來,讓人覺得多舒心啊!  當她送走了最后一批食肉者后,她忍不住哭了。  收拾了碗碟杯盞之后,天也就要黑了。冬天的夜總是老早就厚著臉皮挨過來,才四點鐘,那天就灰蒙蒙的了。火一樣的晚霞,漸漸地消散了。  夜來臨了。媼高娘極有興致地泡上豆子,又把豆腐包洗好。晾上,之后,用抹布抽打著結在墻上的那層細密的水珠。  楠楠正在做功課。她要趕在演電視之前把它做完。她悶著頭,一聲不吭地用鉛筆寫啊,畫啊。  媼高娘做完了活,抽出撲克,又擺了起來。  “黑桃四,嗯,有壞事,再抽一張,是鉤?!小人!小人要壞事,是不是……”  她心里怦怦直跳,她馬上想到了解決的辦法。她跳下炕,哆嗦著手取來香,從柜上拿起火柴,風急風火地向外走,匆忙中,竟踢翻了臉盆。  “奶奶,你干啥去?”  “到院子里,別出聲。一會就回來。”  她推開門,出去了。楠楠覺得奇怪,就追到門口,拉開一條門縫:  媼高娘在與魏瘋子的院子相隔的拌子垛前停下了。她把香插在雪地上,劃了好幾根火柴才把它燃著,然后跪下,嘴里叨咕著什么。寒冷的空氣里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香氣。  看著,看著,楠楠禁不住要笑出聲來。她剛要嚇唬奶奶一下,猛然望見柴禾垛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她馬上認出那是魏瘋子。她張開嘴,想告訴奶奶,可就在這時,魏瘋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要取豆腐了!”  接著,一塊圓滾滾的木頭就被他推了下來,正砸在媼高娘的頭部,她什么也沒能喊出來,就一下子倒在地上了。  她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而就在她死前的一剎那間,她還在內心里深深地祈求著,不要把這災禍帶給孩子、帶給小鎮,讓她一個人頂了吧!  楠楠的哭聲驚動了左鄰右舍。星光下,人們把媼高娘的尸體用草席裹上,停放在院子中。  一個陽光分外充足的早晨,帶著鈴鐺的馬車把她運到大山腳下,她躺在那里沉睡了。  楠楠想起了,那天光顧殺豬吃肉,沒有做豆腐。魏瘋子是沒吃到豆腐,想要跳過來取啊。可她永遠也不會明白奶奶為什么要請所有的人來吃肉,又為什么蹲在那里燒香。  就在媼高娘出殯后第三天,魏瘋子突然失蹤了。  還是楠楠把他找到的。他凍死在塔頭甸子里。他的四周是塔墩上枯黃的敗草和塔墩間豐瑩的白雪。遠遠望去,那一個個塔墩宛若一朵朵盛開的黃菊花,而魏瘋子,也好像是臥在菊花叢中一樣。  楠楠要走了,要離開這個小鎮了。她和爸爸一起清點奶奶的遺物。他們驚奇地發現,在一個塞滿了破棉絮的紙箱中,有兩摞扎得緊緊的錢,足足兩千元!  兩干元,楠楠看呆了!她是留給誰的呢?  同時,人們也在魏瘋子的屋子里,發現了另外的紙箱,紙箱里有一窩小鼠。幾個鼠洞前,都放有食物。看來,他是讓它死而又要它永遠存在,以便每時每刻都能發泄他那永遠的一夢之“災”吧?  楠楠沒忘了向學校告別,也沒忘了向校長告別。奇怪的是,老校長送給楠楠的紀念物是一個故事,而且所講的這個故事又與媼高娘所講的一樣,都是講大固其固的,也都講了大馬哈魚。不過,老校長卻否定了媼高娘所講的大馬哈魚是長在呼瑪河的說法,他告訴楠楠:  大馬哈魚輾轉于三個水域之中。每年秋末,成熟的大馬哈魚從鄂霍次克海成群結隊地涌出,沖向黑龍江巨龍般的軀體里,然后轉而奔向喧囂的呼瑪河產卵,卵在第二年春變成小魚,從呼瑪河進入黑龍江,再進入鄂霍次克海。  楠楠終于明白了,鄂倫春人為什么把這片土地命名為大固其固。  她要求老校長,把那“墻”拆了吧,讓他家的孩子也上小娜家去看電視。電視上有許多這里不曾發生過的新鮮事,讓她們去看吧。劉合適不會再誣告你了,不會了。他不是親口對她說,買電視就是為了讓大家看嗎?  他第一次“吃了虧”,可他也第一次讓人感覺到他“合適”了。  又是一個冬天中的一天。又是日落的時刻了。西邊天又燒起了一片紅紅火火的晚霞。  楠楠跟在推著自行車的爸爸身后,慢慢地踱出深雪巷。  自行車在雪地上飛速滑行起來。她把著車把,一直緊緊地把著,眼睛驚喜地盯著沖出葫蘆口后那寬闊的草甸和一座一座的山巒。最后,她把視線移到那塊變得越來越大的方巾形狀的彩霞上,她覺得自己溶化在里面了。她覺得奶奶、魏瘋子,以及小鎮以前所有死去的人,都是那早已死在灘頭的魚,它們的鱗片部被河石磨掉了,可還是難免一死。而它們不屈不撓產下的卵,卻在第二年春變成小魚,游出了狹窄的呼瑪河,進入黑龍江,投入鄂霍次克海寬闊的懷抱中去孕育成熟了。  她真的相信自己是(www.lz13.cn)這樣一條小魚。  她不想再回頭去看小鎮。她知道,它現在已經伴著夜色沉睡了。老人們總是貪睡的,而葫蘆口似的地方又憋悶,它更要沉睡了。  不過,她又馬上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因為她想到了小娜,想到了老校長家的女兒。她們不喜歡伴著它一起再沉睡下去,因為她們喜歡唱,喜歡跳,她們身上是那么富有朝氣和活力,而且她們更有索取新奇事物時那永遠也不會感到滿足的目光!  那么,她們也一定會像自己一樣,變成一條小魚,一條游出呼瑪河,到鄂霍次克海中成熟后再游回來的小魚。  對這點,她堅信不疑。  她的前面是更開闊的土地和無盡的大山。她仰望著天上的星星,望著那鼓著腮幫子不停地歌唱的星星。她第一次聽懂了她們的歌聲,聽懂了這首古老、深沉、雋永的歌。   遲子建作品_遲子建散文 遲子建:我的世界下雪了 遲子建:泥濘分頁:123

史鐵生:八子  童年的伙伴,最讓我不能忘懷的是八子。  幾十年來,不止一次,我在夢中又穿過那條細長的小巷去找八子。巷子窄到兩個人不能并行,兩側高墻綿延,巷中只一戶人家。過了那戶人家,出了小巷東口,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寬闊的空地上有一棵枯死了半邊的老槐樹,有一處公用的自來水,有一座山似的煤堆。八子家就在那兒。夢中我看見八子還在那片空地上瘋跑,領一群孩子吶喊著向那山似的煤堆上沖鋒,再從煤堆爬上院墻,爬上房頂,偷摘鄰居院子里的桑椹。八子穿的還是他姐姐穿剩下的那條碎花褲子。  八子兄弟姐妹一共十個。一般情況,新衣裳總是一、三、五、七、九先穿,穿小了,由排雙數的繼承。老七是個姐,故繼承一事常讓八子煩惱。好在那時無論男女,衣裝多是灰、藍二色,八子所以還能坦然。只那一條碎花褲子讓他倍感羞辱。那褲子紫地白花,七子一向珍愛還有點舍不得給,八子心說謝天謝地最好還是你自格兒留著穿。可是母親不依,沖七子喊:“你穿著小了,不八子穿誰穿?”七、八于是齊聲嘆氣。八子把那褲子穿到學校,同學們都笑他,笑那是女人穿的,是娘們兒穿的,是“臭美妞才穿的呢!”八子羞愧得無地自容,以至蹲在地上用肥大的衣襟蓋住雙腿,半天不敢起來,光是笑。八子的笑毫無雜質,完全是承認的表情,完全是接受的態度,意思是:沒錯兒,換了別人我也會笑他的,可惜這回是我。  大伙笑一回也就完了,惟一個可怕的孩子不依不饒。(這孩子,姑且叫他K吧;我在《務虛筆記》里寫過,他矮小枯瘦但所有的孩子都怕他。他有一種天賦本領,能夠準確區分孩子們的性格強弱,并據此經常地給他們排一排座次——我第一跟誰好,第二跟誰好……以及我不跟誰好——于是,孩子們便都屈服在他的威勢之下。)K平時最怵八子,八子身后有四個如狼似虎的哥;K因此常把八子排在“我第一跟你好”的位置。然而八子獨立獨行,對K的威勢從不在意,對K的拉攏也不領情。如今想來,K一定是對八子記恨在心,但苦于無計可施。這下機會來了——因為那條花褲子,K敏覺到降服八子的時機到了。K最具這方面才能,看見誰的弱點立刻即知怎樣利用。拉攏不成就要打擊,K生來就懂。比如上體育課時,老師說:“男生站左排,女生站右排。”K就喊:“八子也站右排吧?”引得哄堂大笑,所有的目光一齊射向八子。再比如一群孩子正跟八子玩得火熱,K踅步旁觀,冷不盯撿其中最懦弱的一個說:“你干嘛不也穿條花褲子呀?”最懦弱的一個發一下懵,便困窘地退到一旁。K再轉向次懦弱的一個:“嘿,你早就想跟臭美妞兒一塊玩兒了是不是?”次懦弱的一個便也猶猶豫豫地離開了八子。我說過我生性懦弱,我不是那個最,就是那個次。我惶惶然離開八子,向K靠攏,心中竟跳出一個卑鄙的希望:也許,K因此可以把“跟我好”的位置往前排一排。  K就是這樣孤立對手的,拉攏或打擊,天生的本事,八子身后再有多少哥也是白搭。你甚至說不清道不白就已敗在k的手下。八子所以不曾請他的哥哥們來幫忙,我想,未必是他沒有過這念頭,而是因為K的手段高超,甚至讓你都不知何以申訴。你不得不佩服K。你不得不承認那也是一種天才。那個矮小枯瘦的K,當時才只有十一、二歲!他如今在哪兒?這個我童年的懼怕,這個我一生的迷惑,如今在哪兒?時至今日我也還是弄不大懂,他那惡毒的能力是從哪兒來的?如今我已年過半百,所經之處仍然常能見到K的影子,所以我在《務虛筆記》中說過:那個可怕的孩子已經長大,長大得到處都在。  我投靠在K一邊,心卻追隨著八子。所有的孩子也都一樣,向K靠攏,但目光卻羨慕地投向八子——八子仍在樹上快樂地攀爬,在房頂上自由地蹦跳,在那片開闊的空地上風似地飛跑,獨自玩得投入。我記得,這時K的臉上全是忌恨,轉而惱怒。終于他又喊了:“花褲子!臭美妞!”怯懦的孩子們(我也是一個)于是跟著喊:“花褲子!臭美妞!花褲子!臭美妞!”八子站在高高的煤堆上,臉上的羞慚已不那么純粹,似乎也有了畏怯,疑慮,或是憂哀。  因為那條花褲子,我記得,八子也幾乎被那個可怕的孩子打倒。  八子要求母親把那條褲子染藍。母親說:“染什么染?再穿一季,我就拿它做鞋底兒了。”八子說:“這褲子還是讓我姐穿吧。”母親說:“那你呢,光眼子?”八子說:“我穿我六哥那條黑的。”母親說:“那你六哥呢?”八子說:“您給他做條新的。”母親說:“嘿這孩子,什么時候挑起穿戴來了?邊兒去!”  一個禮拜日,我避開K,避開所有別的孩子,去找八子。我覺著有愧于八子。穿過那條細長的小巷,繞過那座山似的煤堆,站在那片空地上我喊:“八子!八子——!”“誰呀?”不知八子在哪兒答應。“是我!八子,你在哪兒呢?”“抬頭,這兒!”八子悠然地坐在房頂上,隨即扔下來一把桑椹:“吃吧,不算甜,好的這會兒都沒了。”我暗自慶幸,看來他早把那些不愉快的事給忘了。  我說:“你下來。”  八子說:“干嘛?”  是呀,干嘛呢?靈機一動我說:“看電影,去不去?”  八子回答得干脆:“看個屁,沒錢!”  我心里忽然一片光明。我想起我兜里正好有一毛錢。  “我有,夠咱倆的。”  八子立刻貓似地從樹上下來。我把一毛錢展開給他看。  “就一毛呀?”八子有些失望。  我說:“今天禮拜日,說不定有兒童專場,五分一張。”  八子高興起來:“那得找張報紙瞅瞅。”  我說:“那你想看什么?”  “我?隨便。”但他忽然又有點猶豫:“這行嗎?”意思是:花你的錢?  我說:“這錢是我自己攢的,沒人知道。”  走進他家院門時,八子又拽住我:“可別跟我媽說,聽見沒有?”  “那你媽要是問呢?”  八子想了想:“你就說是學校有事。”  “什么事?”  “你編一個不得了?你是中隊長,我媽信你。”  好在他媽什么也沒問。他媽和他哥、他姐都在案前埋頭印花(即在空白的床單、桌布或枕套上印出各種花卉的輪廓,以便隨后由別人補上花朵和枝葉)。我記得,除了八子和他的兩個弟弟——九兒和石頭,當然還有他父親,他們全家都干這活兒,沒早沒晚地干,油彩染綠了每個人的手指,染綠了條案,甚至墻和地。  報紙也找到了,場次也選定了,可意外的事發生了。九兒首先看穿了我們的秘密。八子沖他揮揮拳頭:“滾!”可隨后石頭也明白了:“什么,你們看電影去?我也去!”八子再向石頭揮拳頭,但已無力。石頭說:“我告媽去!”八子說:“你告什么?”“你花人家的錢!”八子垂頭喪氣。石頭不好惹,石頭是爹媽的心尖子,石頭一哭,從一到九全有罪。  “可總共就一毛錢!”八子沖石頭嚷。  “那不管,反正你去我也去。”石頭抱住八子的腰。  “行,那就都甭去!”八子拉著我走開。  但是九兒和石頭寸步不離。  八子說:“我們上學校!”  九兒和石頭說:“我們也上學校。”  八子笑石頭:“你?是我們學校的嗎你?”  石頭說:“是!媽說明年我也上你們學校。”  八子拉著我坐在路邊。九兒拉著石頭跟我們面對面坐下。  八子幾乎是央求了:“我們上學校真是有事!”  九兒說:“誰知道你們有什么事?”  石頭說:“沒事怎么了,就不能上學校?”  八子焦急地看著太陽。九兒和石頭耐心地盯著八子。  看看時候不早了,八子說:“行,一塊兒去!”  我說:“可我真的就一毛錢呀!”  “到那兒再說。”八子沖我使眼色,意思是:瞅機會把他們甩了還不容易?  橫一條胡同,豎一條胡同,八子領著我們曲里拐彎地走。九兒說:“別蒙我們八子,咱這是上哪兒呀?”八子說:“去不去?不去你回家。”石頭問我:“你到底有幾毛錢?”八子說:“少廢話,要不你甭去。”曲里拐彎,曲里拐彎,我看出我們繞了個圈子差不多又回來了。九兒站住了:“我看不對,咱八成真是走錯了。”八子不吭聲,拉著石頭一個勁兒往前走。石頭說:“咱抄近道走,是不是八子?”九兒說:“近個屁,沒準兒更遠了。”八子忽然和藹起來:“九兒,知道這是哪兒嗎?”九兒說:“這不還是北新橋嗎?”八子說:“石頭,從這兒,你知道怎么回家嗎?”石頭說:“再往那邊不就是你們學校了嗎?我都去過好幾回了。”“行!”八子夸石頭,并且胡嚕胡嚕他的頭發。九兒說:“八子,你想干嘛?”八子嚇了一跳,趕緊說:“不干嘛,考考你們。”這下八子放心了,若無其事地再往前走。  變化只在一瞬間。在一個拐彎處,說時遲那時快,八子一把拽起我鉆進了路邊的一家院門。我們藏在門背后,緊貼墻,大氣不出,聽著九兒和石頭的腳步聲走過門前,聽著他們在那兒徘徊了一會兒,然后向前追去。八子探出頭瞧瞧,說一聲“快”,我們跳出那院門,轉身向電影院飛跑。  但還是晚了,那個兒童專場已經開演半天了。下一場呢?下一場是成人場,最便宜的也得兩毛一位了。我和八子站在售票口前發呆,真想把時鐘倒撥,真想把價目牌上的兩角改成五分,真想忽然從兜里又摸出幾毛錢。  “要不,就看這場?”  “那多虧呀?都演過一半了。”  “那,買明天的?”  我和八子再到價目牌前仰望:明天,上午沒有兒童場,下午呢?還是沒有。“干脆就看這場吧?”“行,半場就半場。”但是賣票的老頭說:“錢燒的呀你們倆?這場說話就散啦!”  八子沮喪地倒在電影院前的臺階上,不知從哪兒撿了張報紙,蓋住臉。  我說:“嘿八子,你怎么了?”  八子說:“沒勁!”  我說:“這一毛錢我肯定不花,留著咱倆看電影。”  八子說:“九兒和石頭這會兒肯定告我媽了。”  “告什么?”  “花別人的錢看電影唄。”  “咱不是沒看嗎?”  八子不說話,惟呼吸使臉上的報紙起伏掀動。  我說:“過幾天,沒準兒我還能再攢一毛呢,讓九兒和石頭也看。”  有那么一會兒,八子臉上的報紙也不動了,一絲都不動。  我推推他:“嘿,八子?”  八子掀開報紙說:“就這么不出氣兒,你能憋多會兒?”  我便也就地躺下。八子說“開始”,我們就一齊憋氣。憋了一回,八子比我憋得長。又憋了一回,還是八子憋得長。憋了好幾回,就一回我比八子憋得長。八子高興了,坐起來。  我說:“八成是你那張報紙管用。”  “報紙?那行,我也不用。”八子把報紙甩掉。  我說:“甭了,我都快憋死了。”  八子看看太陽,站起來:“走,回家。”  我坐著沒動。  八子說:“走哇?”  我還是沒動。  八子說:“怎么了你?”  我說:“八子你真的怕K嗎?”  八子說:“操,我還想問你呢。”  我說:“你怕他嗎?”  八子說:“你呢?”  我不知怎樣回答,或者是不敢。  八子說:“我瞧那小子,頂他媽不是東西!”  “沒錯兒,丫老說你的褲子。”  “真要是打架,我怕他?”  “那你怕他什么?”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現在想來,那天我和八子真有點兒當年張學良和楊虎城的意思。  終于八子挑明了。八子說:“都賴你們,一個個全怕他。”  我趕緊說:“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跟他好。”  八子說:“操,那小子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那么多人,都想跟他好。”  “你管他們干嘛?”  “反正,反正他要是再說你的褲子,我肯定不說。”  “他不就是不跟咱玩嗎?咱自己玩,你敢嗎?”  “咱倆?行!”  “到時候你又不敢。”  “敢,這回我敢了。可那得,咱倆誰也不能不跟誰好。”  “那當然。”  “拉勾,你干不干?”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搭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要不跟你好,我跟你好。”  “我也是,我老跟你好。”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轟”的一聲,電影院的門開了,人流如涌,魚貫而出,大人喊孩子叫。  我和八子拉起手,隨著熙攘的人流回家。現在想起來,我那天的行為是否有點狡滑?甚至丑惡?那算不算是拉攏,像K一樣?不過,那肯定算得上是一次陰謀造反!但是那一天,那一天和這件事,忽然讓我不再覺得孤單,想起明天也不再覺得惶恐、憂哀,想起小學校的那座廟院也不再覺得那么陰郁和荒涼。  我和八子手拉著手,過大街,走小巷,又到了北新橋。忽然,一陣炸灌腸的香味兒飄來。我說:“嘿,真香!”八子也說:“嗯,香!”四顧之時,見一家小吃攤就在近前。我們不由地走過去,站在攤前看。大鐵鐺上“滋啦滋啦”地冒著油煙,一盤盤粉紅色的灌腸盛上來,再澆上蒜汁,晶瑩剔透煞是誘人。攤主不失時機地吆喝:“熱灌腸啊!不貴啦!一毛錢一盤的熱灌腸呀!”我想那時我一定是兩眼發直,唾液盈口,不由地便去兜里摸那一毛錢了。  “八子,要不咱先吃了灌腸再說吧?”  八子不示贊成,也不反對,意思是:錢(www.lz13.cn)是你的。  一盤灌腸我們倆人吃,面對面,鼻子幾乎碰著鼻子。八子臉上又是愧然的笑了,笑得毫無雜質,意思是:等我有了錢吧,現在可讓我說什么呢?  那灌腸真是香啊,人一生很少有機會吃到那么香的東西。   史鐵生作品_史鐵生散文集 史鐵生:我與地壇 史鐵生經典勵志語錄 史鐵生:秋天的懷念分頁:123

孫犁:保定舊事  我的家鄉,距離保定,有一百八十里路。我跟隨父親在安國縣,這樣就縮短了六十里路。去保定上學,總是雇單套騾車,三個或兩個同學,合雇一輛。車是前一天定好,剛過半夜,車夫就來打門了。他們一般是很守信用,絕不會誤了客人行程的。于是抱行李上車。在路上,如果你高興,車夫可以給你講故事;如果你困了,要睡覺,他便停止,也坐在車前沿,抱著鞭子睡起來。這種旅行,雖在深夜,也不會迷失路途。因為學生們開學,路上的車,連成了一條長龍。牲口也是熟路,前邊停下,它也停下;前邊走了,它也跟著走起來,這樣一直走到唐河渡口,天也就天亮了。如果是春冬天,在渡口也不會耽擱多久。車從草橋上過去,橋頭上站著一個人,一邊和車夫們開著玩笑,一邊敲訛著學生們的過路錢。  中午,在溫仁或是南大冉打尖。一進街口,便有望不到頭的各式各樣的笊籬,掛在大街兩旁的店門口。店伙們站在門口,喊叫著,招呼著,甚至攔截著,請車輛到他的店中去。  但是,這不會釀成很大的混亂,也不會因為爭奪生意,互相吵鬧起來。因為店伙們和車夫們都心中有數,誰是哪家的主顧,這是一生一世,也不會輕易忘情和發生變異的。  一進要停車打尖的村口,車夫們便都神氣起來。那種神氣是沒法形容的,只有用他們的行話,才能說明萬一。這就是那句社會上公認的成語:“車喝兒進店,給個知縣也不干!”  確實如此,車夫把車喝住,把鞭子往車卒上一插,便什么也不管,徑到柜房,洗臉,喝茶,吃飯去了。一切由店伙代勞。酒飯錢,牲口草料錢,自然是從乘客的飯錢中代付了。  牲口、人吃飽了,喝足了,連知縣都不想干的車夫們,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蜂擁著從柜房出來,催客人上路。其實,客人們早就等急了,天也不早了。這時,人歡馬騰,一輛輛車趕得要飛起來,車夫坐在車上,笑嘻嘻地回頭對客人說:  “先生,著什么急?這是去上學,又不是回家,有媳婦等著你!”  “你該著急呀,”一些年歲大的客人說,“保定府,你有相好的吧!”  “那誤不了,上燈以前趕到就行!”車夫笑著說。  一進校門,便是黃卷青燈的生活。  這是一所私立中學,設在西關外一條南北街上。這是一條很荒涼的小街道,但莊嚴地坐落著一所大學和兩所中等學校。此外就只有幾家小飯鋪,三兩處糖攤。  整個保定的街道,都是坑坑洼洼,塵土飛揚的。那時誰也沒想過,這個府城為什么這樣荒涼,這樣破舊,這樣蕭條。  也沒有誰想到去建設它,或是把它修整修整。誰也沒有去注意這個城市的市政機關設在哪里,也看不到一個清掃街道的工人。  從學校進城去,還有一條斜著通到西門的坎坷的土馬路,走過一座賣包子和罩火燒的小樓,便是護城河的石橋。秋冬風沙大,接近城門時,從門洞刮出的風又冷又烈,就得側著身子或背著身子走。在轉身的一剎那,常常會看到,在城門一邊的墻上,掛著一個小木籠,這就是在那個年代,視為平常的,被灰塵蒙蓋了的,血肉模糊的示眾的首級。  經常有些雜牌軍隊,在西關火車站駐防。星期天,在石橋旁邊那家澡塘里,可以看到好多軍人洗澡。在馬路上,三兩成群的外出士兵,一般都不攜帶槍支,而是把寬厚的皮帶握在手里。黃昏的時候,常常有全副武裝的一小隊人,匆匆忙忙在街上沖過,最前邊的一個人,抱著靈牌一樣的紙糊大令。城門上懸掛的物件,就全是他們的作品。  如果遇到什么特別重要的人物來了,比如當時的張學良,則臨時戒嚴,街上行人,一律面向墻壁,背后排列著也是面向墻壁的持槍士兵。  這個城市,就靠幾所學校維持著,成為中國北方除北平以外著名的文化古城。  如果不是星期天,城里那條最主要的街道——西大街上,是很少行人的。兩旁店鋪的門,有的虛掩著,有的干脆就關閉。有名的市場“馬號”里,游人也是寥寥無幾。這個市場,高高低低,非常陰暗。各個小鋪子里的店員們,呆呆地站在柜臺旁邊,有的就靠著柜臺睡著了。  只有南門外大街上,幾家小鐵器鋪里,傳出叮叮當當的響聲;另外,從西關水磨那里,傳來嘩嘩的流水聲。此外,這就是一座灰色的,沒有聲音的,城南那座曹琨花園,也沒有幾個游人的,窒息了的城市。  那時候,只是一家單純的富農,還不能供給一個中學生;  一家普通地主,不能供給一個大學生。必須都兼有商業資本或其他收入。這樣,在很長時間里,文化和剝削,發生著不可分割的關聯。  這所私立的中學,一個學生一年要交三十六元的學費(買書在外)。那時,農民出售三十斤一斗的小麥,也不過收入一元多錢。  這所中學,不只在保定,在整個華北也是有名的。它不惜重金,禮聘有名望的教員,它的畢業生,成為天津北洋大學錄取新生的一個主要來源。同時,不惜工本,培養運動員。  北平師范大學體育系,每期差不多由官包辦了。它是在籃球場上,一度成為舞臺上的梅蘭芳那樣的明星,王玉增的母校。  它也是那些從它這里培養,去法國勤工儉學,歸來后成為一代著名人物的人們的母校。  當我進校的時候,它還附設著一個鐵工廠,又和化學教員合辦了一個制革廠,都沒有什么生意,學生也不到那里去勞動,勤工儉學,已經名存實亡了。  學校從操場的西南角,劃出一片地方,臨著街蓋了一排教室,辦了一所平民學校。  在我上高二的時候,我有一個要好的同班生,被學校任命為平民學校的校長。他見我經常在校刊上發表小說,就約我去教女高小二年級的國文。  被教育了這么些年,一旦要去教育別人,確是很新鮮的事。聽到上課的鈴聲,抱著書本和教具,從教員預備室里出來,嚴肅認真地走進教室。教室很小,學生也不多,只有五、六個人。她們肅靜地站立起來,認真地行著禮。  平民學校的對門,就是保定第二師范。在那灰色的大圍墻里面,它的學生們,正在進行實驗蘇維埃的紅色革命。國家民族處在生死存亡危急的關頭,“九·一八”、“一·二八”事變,在學生平靜的讀書生活里,像投下兩顆炸彈,許多重大迫切的問題,涌到青年們的眼前,要求每個人作出解答。  我寫了韓國志士謀求獨立的劇本,給學生們講了法國和波蘭的愛國小說,后來又講了十月革命的短篇作品。  班長王淑,坐在最前排中間位置上。每當我進來,她喊著口令,聲音沉穩而略帶沙啞。她身材矮小,面孔很白,眼睛在她那小而有些下尖的臉盤上,顯得特別的黑和特別的大。  油黑的短頭發,分下來緊緊貼在兩鬢上。嘴很小,下唇豐厚,說話的時候,總帶著輕微的笑。  她非常聰明,各門功課都是出類拔萃的,大楷和繪畫,我是望塵莫及的。她的作文,緊緊吻合著時代,以及我教課的思想和感情。有說不完的意思,她就寫很長的信,寄到我的學校,和我討論,要我解答。  我們的校長,曾經跟隨過孫中山先生,后來,有人說他成了國家主義派,專門辦教育了。他住在學校第二層院的正房里。學校原是由一座舊廟改建的,他所住的,就是廟宇的正殿。他是道貌岸然的,長年袍褂不離身。很少看見他和人談笑,卻常常看到他在那小小的庭院里散步,也只是限于他門前那一點點地方。一九二七年以后,每次周會,能在大飯堂聽到他的清楚簡短的講話。  訓育主任的辦公室,設在學生出入必須經過的走廊里。他坐在辦公桌上,就可以對出入學校大門的人,一覽無余。他覺得這還不夠,幾乎無時不在那一丈多長的走廊中間,來回踱步。師道尊嚴,尤其是訓育主任,左規右矩,走路都要給學生做出楷模。他高個子,西服革履,一臉殺氣——據說曾當過連長,眼睛平直前望,一步邁出去,那種慢勁和造作勁,和仙鶴完全一樣。  他的辦公室的對面,是學生信架,每天下午課后,學生們到這里來,看有沒有自己的信件。有一天,訓育主任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用簡短客氣的話語,免去了我在平校的教職。顯然是王淑的信出了毛病。  我的講室,在面對操場的那座二層樓上。每次課間休息,我們都到走廊上,看操場上的學生們玩球。平校的小小院落,看得很清楚。隨著下課鈴響,我看見王淑站在她的課堂門前的臺階上,用憂郁的、大膽的、厚意深情的目光,投向我們的大樓之上。如果是下午,陽光直射在她的身上。她不顧同學們從她身邊跑進跑出,直到上課的鈴聲響完,她才最后一個轉身進入教室。  我從農村來,當時不太了解王淑的家庭生活。后來我才知道,這叫做城市貧民。她的祖先,不知在一種什么境遇下,在這個城市住了下來,目前生活是很窮困的了。她的母親,只能把她押在那變化無常的,難以捉摸的,生活或者叫做命運的棋盤上。  城市貧民和農村的貧農不一樣。城市貧民,如果他的祖先闊氣過,那就要照顧生活的體面。特別是一個女孩子,她在家里可以吃不飽,但出門之時,就要有一件像樣的衣服穿在身上。如果在冬天,就還要有一條寬大漂亮的毛線圍巾,披在肩頭。  當她因為眼病,住了西關思羅醫院的時候,我又知道她家是教民,這當然也是為了得到生活上的救濟。我到醫院去看望了她,她用紗布包裹著雙眼,像捉迷藏一樣。她母親看見我,就到外邊買東西去了。在那間小房子里,王淑對我說了情意深長的話。醫院的人來叫她去換藥,我也告辭,她走到醫院大樓的門口,回過身來,背靠著墻,向我的方位站了一會。  這座醫院,是一座外國人辦的醫院,它有一帶大圍墻,圍墻以內就成了殖民地。我順著圍墻往外走,經過一片楊樹林。  有一個小教民,背著柴筐從對面走來,向我舉起拳頭示威。是怕我和他爭奪秋天的敗枝落葉呢?還是意識到主子是外國人,自己也高人一等?  王淑和我年歲相差不多,她竟把我當作師長,在茫茫的人生原野上,希望我能指引給她一條正確的路。我很慚愧,我不是先知先覺,我很平庸,不能引導別人,自己也正在苦惱地從書本和實踐中探索。訓育主任,想叫學生循著他所規定的,像操場上田徑比賽時,用白粉劃定的跑道前進,這也是不可能的。時代和生活的波濤,不斷起伏。在抗日大浪潮的推動下,我離開了保定,到了距離她很遠的地方。  我不知道,生活(www.lz13.cn)把王淑推到了什么地方,我想她現在一定生活得很幸福。  那種苦雨愁城,枯柳敗路的印象,很自然地一掃而光。  1977年3月 孫犁作品_孫犁散文 孫犁:父親的記憶 孫犁:童年漫憶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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